来源:经济观察报
李冬君
有人将庄子与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相比。两人同时,一个在东方,一个在西方,一个喜好在河边钓钓鱼,一个喜欢躺在街上像野狗那样晒晒太阳,在同一个天空下玩耍。
希腊是哲学的国度,但只出了两位快乐的哲人,一位是“笑的哲学家”德谟克利特,另一位是行乞而快乐的第欧根尼。看来,要让哲学笑起来真的很难,在哲学思考中笑比哭难。本文更有兴趣谈谈快乐的第欧根尼,因为他和庄子有一比。
第欧根尼:自由的野狗
第欧根尼最喜欢同柏拉图抬杠,抬得亚里斯多德在《雄辩术》中不客气地称他为“那只狗”。可那是有“主义”的“狗”,“狗”的主义,叫做“犬儒主义”,来头不小,“狗”的祖师爷,居然也是苏格拉底,因为犬儒学派的奠基人安提斯泰尼便是苏格拉底的弟子。
老师饮鸩时,安提斯泰尼在场,他眼看着老师一生行善,以死守法,那感受应该比不在现场的柏拉图要强烈得多。老师死后,柏拉图绝望之余,游学而去,安提斯泰尼则坚守下来。应该说,苏格拉底的传承在广场,不在书斋,在街头,而非学园。这样看来,安提斯泰尼可以说是苏格拉底的原教旨弟子,而柏拉图那一套,或当称为升级版。两个版本,两条路线,一条是安提斯泰尼所坚持的广场政治学和街头伦理学的群众路线,还有一条,就是柏拉图所奉行的走向理念和数学、通往理想国和哲学王的学院派精英路线。
于是,苏格拉底哲学,花开两朵,其观念哲学之花,开在柏拉图的思想里,其人生哲学之花,开在了第欧根尼的犬儒主义行为里,两朵花儿异趣而皆有趣。
安提斯泰尼经常在一个名叫“居诺萨格”(Kunosarges)的运动场与人交谈,“Kuno”,是希腊语“狗”的意思,据说犬儒派得名于此。安提斯泰尼在广场讲演,在街头谈话,他谈哲学,普通人也能理解,与柏拉图学园标榜的“不懂数学别进来”差别有若云泥,云一样虚无飘渺的哲学,于人何益?安提斯泰尼则将道德的天际线深入到社会的底层。
某日,这两条路线的传人,一个行乞者,一位王者,偶然相遇了。
两千年前,青春王者亚历山大,在科林斯城里的街头,邂逅了行乞者第欧根尼。那时,他躺在木桶里晒太阳,无视这位希腊化世界之王。王自报家门:我是亚历山大。他躺着回答:野狗第欧根尼。
大帝问:我能为先生效劳吗?依然躺着说:不要挡住我的阳光。大帝又问:难道你不怕我吗?躺着的反问:你是什么东西,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?大帝说:当然是好东西。躺着的接着说:有谁会害怕好东西呢?大帝叹:我若非亚历山大,即为第欧根尼。
不是谁都敢这样跟亚历山大说话,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这样跟亚历山大说话,须知他是征服者,不是慈善家,是叱咤风云的王者,不是拉选票的政客,他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因果。
因在柏拉图。有人问柏拉图,第欧根尼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?柏拉图说,那行乞者是“疯了的苏格拉底”。不说疯子,而说“疯了的苏格拉底”,可见那疯的级别无与伦比。我们来看疯了的梵高,疯了的徐渭,谁也比不上“疯了的苏格拉底”,像他那副邋遢样子,独立不羁,倒很像临死前的苏格拉底。凡被称作“苏格拉底”,就不可小觑,不管疯了,还是清醒,都分享了一份敬意。看来,柏拉图还是承认了第欧根尼的价值。
如果说安提斯泰尼的广场路线,虽然远离了形而上学,但还在坚守常识,那么第欧根尼则不仅拒绝了形而上学,而且不断拷问常识,他要撕破文明的底线,像后来那位真的疯了的哲学家尼采那样,要“重估一切价值”。
价值重估,首先就要将居于顶端“云深不知处”的柏拉图拉下来,拉到常识上来。老师安提斯泰尼反对柏拉图,第欧根尼也来抬杠。第欧根尼来到柏拉图家里,踩着柏家的地毯说:我这两只脚啊,踩在了柏拉图的虚荣心上。柏拉图从不乞讨,但是却被第欧根尼说成是因为柏拉图乞讨时,“深深地埋下头,以致无人能够听见”。
他老师还要到群众中去,走群众路线,第欧根尼却不买群众的账,常常大白天打着灯笼,边走边吆喝:“我在找人!”群众是谁?奥运会上,他听人宣布冠军名字,称赞此人赢了所有人,他大声反驳:“不,他战胜的只是奴隶,我战胜的才是人。”有人问,会场上人是否很多,他说“很多,但没有一个可以称作人。”戏散场,观众涌出来,他却往里挤,人问为什么,他说:“这是我一生都在练习的事情”。
很显然,他在现实世界里寻找,显然还没有找到符合他的“人”的理念的人,看到的尽是些“双足无毛动物”,就如同脱了毛的鸡一样,他本已行走在通往理念世界的路上,但他又表示怀疑,对于柏拉图的理念论,他说:我看见了桌子和杯子,可是柏拉图,你说的桌子和杯子的理念,究竟在哪里?
这个专门要做“对头”的人,众生形而下,他就往形而上去,柏拉图形而上,他偏往形而下拽,所以,柏拉图说他是“发疯的苏格拉底”。用没看到来反驳柏拉图,等于用常识来挑战形而上学,用算术来推倒高等数学,这样的价值重估,会导致知识的退步。但也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他提醒我们,不管思想飞向哪里,都别忘了它曾经从哪里起步,文明的起点并不亚于文明史所达到的高度,最普通的常识和最简单的生活,是一切文明生长的原点和发展的基础。真理流落街头,很可能就这样,会变成“像狗一样活着”的犬儒主义。
第欧根尼喜欢说,一无所需是神的特权,所需甚少是类神之人的特权。神应有尽有,故无须外求,近于神者基本上也能自给自足,只有自身匮乏者才会贪得无厌,无休止的向外索求。他对自己的价值重估,就是“损之又损”,不断减少自己对外部的需求,去追求神和类神之人的特权。
他曾有居室和仆人,仆人逃跑了,他说:如果仆人离开第欧根尼可以活,那么第欧根尼离开仆人也能活。从此不用仆人。贼来,见他一人,问他:你死了,谁葬你呢?他说:想要房子的人。后来,他干脆就住在木桶里,滚来滚去,居然滚出一个“自由的世界公民”。他自由,是因为他所需甚少,他独立,是因为他无所求。亚历山大大帝很强大,有人来求他;第欧根尼更强大,早就无求于人了。
庄子是一条想飞的鱼
庄子有文,名为《至乐》,什么叫“至乐”?就是那种无为无欲无求之乐!第欧根尼晒太阳就是至乐,而亚历山大征服世界则不是。征服世界是有为,征服者的快乐,是有为之乐,还算不上至乐。不过,那时就有人说,整个希腊化世界,惟有两人快乐,一个是无为的野狗第欧根尼,一个是有为的王者亚历山大。
庄子说,富贵寿善本为乐,可富人有钱多患,贵人有权反惧,寿人久忧不死,是何苦呢?善人救世却不自救,又怎能为善?
有为之乐,不过尔尔,还不及那个有名的杨朱“为我”之乐。不要误会,其实,杨朱的“为我”有两层意思,一为个人权利意识,此为惠施之乐;一为个体生命意识,叫“全生葆真”,这是庄子之乐。
庄子这样说,也这样做,自得其乐。可第欧根尼看起来比他更快活,因为庄子还有家室,还要养家,而第欧根尼则单单一行乞者。像第欧根尼那么庄严的行乞,惟佛陀可比,以哲学行乞,不亚于亚历山大打败波斯,两个王者,一个战胜了敌人,一个战胜了自己。我们没有亚历山大那样的王者,也没有第欧根尼那样的哲士,他们是逻格斯的骄子。可我们有庄子,不要出家,不用行乞,在日常生活里,将人的尊严高举。第欧根尼独行,如世界屋脊,庄子普世,如平原,天地间一望无际。
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的乐趣,那就是用哲学来抬杠。第欧根尼与柏拉图抬杠,庄子与惠施也抬杠。
惠施在宋国时,去见庄子,庄子正在濮水钓鱼。水很神奇,在那里有音乐流动。庄子也许知道一个故事,春秋时期,卫灵公好乐,某日,行至濮水,忽闻乐声幽幽,从水面起,如鬼神泣,平日里未闻,便请来乐师涓,听了两遍。然后两人一起往晋国去,晋平公宴请他们,卫灵公很高兴,让师涓赋一曲,师涓就将濮水之乐演奏起来,晋平公一听,果然凄艳无比。
平公身旁的盲人却皱起了眉,师涓知道,那盲人是乐师,而且不是一般的乐师,是天籁之师,为求天籁,自瞎其眼,师涓一见,惊为天人,果然是师旷。师旷听了又听,然后叫停。晋平公问缘由,师旷说,此乃亡国之音,充满了悲情。当年师延为纣王作曲,就是这样的靡靡之音。后来武王伐纣,师延抱琴跳入濮水,音乐漂浮,如水波粼粼,爱乐者至,幽灵为之悲吟。
庄子钓于濮水,他是去钓鱼呢,还是去与幽灵相会?惠子来时,他刚好钓起了一尾鱼,那鱼儿张嘴摇尾,庄子又把鱼放回到濮水里。惠子说,你好快乐啊!庄子答:不如鱼乐。当然,不知生,不知死,哀乐皆不能入,这还不是“至乐”?
关于鱼之乐,后来他们两人还有一次对话,那是在濠梁之上。
庄子说,游来游去,自由自在,那可是鱼之乐啊!惠子说,你又不是水里的鱼,哪里知道鱼的快乐呢?庄子应,你又不是我,凭什么说我不知道鱼之乐呢?惠子回,我不是你,当然不知你;你不是鱼,当然不知鱼。
庄子一哂,其实你知我知鱼之乐,所以才问我“汝安知鱼乐”,现在我告诉你,就在这濠上,我知道了鱼的快乐。
这样的辩论,看似言不及义,其实有很深的哲学含意。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,惠子这样的提问,是问知性,也是问知情,有两面,一面是认识论,另一面是心理学。作为认识论的“知”,是问客观存在的“鱼”,人的认识是否可知。而作为心理学的“知”,是问那活泼的“鱼”,人是否知它快乐。
作为存在的“鱼”可知,这本来不是问题,可问题的前提是,他们的分歧,在于“鱼之乐”是否存在,而非是否可知。庄子的“知”偏于情感,因而肯定了“鱼之乐”。惠子则以纯然知性来看鱼,那么鱼无乐无悲,那是人之乐,所以才有那一问。
这是庄子的完胜局,惠子也认可的,所以被庄子写到书里。后人读此,每每叹服其辩之精彩,而未见其哲学根柢。
庄惠之辩,颇似苏格拉底。苏氏之辩,是随意提问,一路追问下去,问尽几乎所有问题,然后回到原问题,显现真知。此番穷理之逻格斯功力,或为庄子所不及,然庄子点到为止,则另有一番机智胜出。知性结果了,结出真理,值!是苏格拉底之风;知性开花了,开出智慧,美!则是庄子趋于美之格矣。
花开了就好,何必要结果子?庄子之思,进于慧,趋于美,知性之花开,而其果未结,这种思维方式也许不利于功利层面的操作,但在思想层面,尤其在庄子之审美的面上,知之乐,慧之悦,如风日之洒然,足矣!
惠子就曾暗讽庄子无用,说:魏王送我大瓠种子,我种它,结果有五石重,用来盛水,太重了拿不动;剖开来做瓢,太大了无所容。这又大又沉的东西真是没有用,与其留着它,还不如砸了它。
庄子说:你这五石之瓠,何不放入江湖当船使呢?惠子又说:我有大树,叫樗,树干臃肿,树枝卷曲,立在路旁,连木匠都不看它一眼,一如你那些大话,大而无用。庄子说:你有大树,何患无用?种它在无何有乡,广莫之野,放牛羊卧其侧,种花草于其下,因其无用,方能存活自在啊!庄子又赢了。二子相辩,何以庄子老赢?那是因为惠子无书,庄子书在,当然都是庄子赢了。
还是在这濮水边,楚王派了大夫二人来请庄子,对他说:我们的王啊,想以国家来麻烦先生,让先生受累。庄子手持钓鱼竿,连头也没回,就对来人说:我听说楚国有神龟,死了已有三千年,你们楚王包好了,藏在庙堂上。这龟啊,是宁死留骨而显贵呢?还是活着在泥里爬呢?二大夫说:当然是活着在泥里爬了。庄子说:那你们回去吧,我还想活着在泥里爬。
庄子往楚国去,路上见了一具髑髅,因而问之:你是为了贪生怕死,而失了理性而死的吗?还是因为亡国之事、斧铖之诛而死的呢?你是有了不良行为,愧对父母妻子而死的?还是因为饥寒交迫,而被冻死、被饿死的?你能将你生前的故事,讲给我这个过客听吗?
说完,搂着髑髅当枕头,就睡着了。夜半,髑髅在梦里说:我听你的口气,好似辩士,你所说的,都是活人才有的麻烦,而死了,就没有这些麻烦了。你想听我给你讲一讲死的好处吗?
庄子说:好啊。于是,髑髅就开讲起来:人死了呀,无君于上,无臣于下,自由自在,独往独来,没有四时之事,而以天地为春秋,其乐如此,比南面称王,更有意思。
庄子不信,说:我让司命之神,恢复你的人形骨肉以及肌肤,让你回到父母、妻子、邻里以及相识者的身边去,难道你不愿意?髑髅皱着眉头说:我哪能放弃至乐而自寻烦恼呢!
这髑髅,不是那位多情的纣王,他的生命早已被烈焰化为灰,让流云清风带走;也不是那位投水的乐师延,延之髑髅在濮水深处演奏。它已经没有了时间性,不再是历史中人,何必要从历史中去给他找一个身份?它惟与天地为一体,而居于永恒的至乐之域。
庄子钓于濮水,水里有鱼,还有这具髑髅。那鱼钩就是投向髑髅的问号。他问什么呢?像哈姆雷特一样,问生还是死?如存在主义。无为当然是自由的,而有为之极,也能自由。所以,有人说,整个希腊化世界只有两人自由,一个是野狗第欧根尼,一个是大帝亚历山大。
郭沫若认为,庄子出于儒学中颜回那一支,当年孔子曾说:一箪食,一瓢饮,人不堪其苦,回也不改其乐。颜回没有行乞,庄子也没有行乞。
庄子以死为至乐,用髑髅之语,验证于妻死。惠子来吊唁时,正撞上庄子蹲在那儿鼓盆而歌。惠子说,妻死,你不哭也就罢了,还鼓盆而歌,太过分了!庄子说,一开始,我也很难过,可回头一想,妻何尝生,又何尝死呢?从根本上来说,她本就没有生,现在也无所谓死。
她不但没有生,而且连形都没有;不但没有形,连气都没有。她根源于无,从无中开显出有来,先是有气,其次有形,其次有生,今又有死,犹如春夏秋冬四时运行,她已复归于无,安然的睡眠于道中。当其醒来时,又被道开显出来,进入有的世界,像四时一样,在道中运行,可我却还在这里哭泣,岂非不明生死?此为至乐,你不知!
一条游来游去的鱼,游到庄子的梦里,在梦里鱼钩是问号,问鱼儿生死快乐?鱼儿答道,我何尝生,又何尝死?我行于道中,快乐欲飞矣。想飞的鱼儿,正在北冥等待着,庄子将钓于北冥。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,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庄子以天上的北斗为钩,问北冥之鱼:你想飞吗?于是鲲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,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这鸟呀,就是一条想飞的至乐之鱼,它就是庄子。
四位哲学家小传
苏格拉底 (公元前469-
前399),古希腊著名的
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。他和他的学生柏拉图,以及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被并称为“古希腊三贤”,更被后人广泛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者。
安提斯泰尼(公元前445年-前365年),古希腊哲学家,苏格拉底弟子之一。雅典人。古希腊犬儒学派的奠基人。第欧根尼是他的学生,他们继承了苏格拉底的伦理学的思想路线。
柏拉图(约公元前427年-前347年),是安提斯泰尼师弟,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,也是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,他和老师苏格拉底,学生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古希腊三大哲学家。是苏格拉底形而上学思想路线的代表。
第欧根尼(约公元前412-前324)古希腊哲学家,出生于一个银行家家庭,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。他的真实生平难以考据,但古代留下大量有关他的传闻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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